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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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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顾土,原名陈原,1982年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到出版社,1985年起供职报社,专栏作家,文史学者,现已退休。
原题
作者:顾土
地名问题,一时间,又成了舆论的焦点。
议论过后,回想起来,关于地名问题,几十年来,从来都不曾消停过。
每一次改名浪潮,总体感觉是:改名称就是改历史。
改过来,再改回去
远的姑且不提,改地名,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就有过多次。
最早是为了体现各民族平等,也为了显示睦邻友好,更为了清理旧时代的痕迹,地名中凡有“绥”“化”“平”“镇”“宣威”之类的字词,统统都被换掉。
广西的镇南关就被改为睦南关,再往后又改为友谊关,为了中越关系。
其实,不管你叫什么关,历史就是历史,现实还是现实,而且现实也在不断变化,反倒不如尊重历史为好。
云南宣威县,原本是宣扬“天威”,只好更名为榕峰县。可火腿怎么办?那是品牌。我们当时都知道宣威火腿、金华火腿,这一改,缺了一个,总不能叫个“榕峰火腿”吧。再说,出口海外,人家也不认啊。最后,不得不改回宣威。我们吃火腿时,才不管当地是威还是不威呢,图的就是一个好吃。
《汉字简化方案》出来后,又改了一次地名,不改的话,人们认不出来了。
“瑷珲”被改为“爱辉”,可《瑷珲条约》怎么办?这是历史,所以最后又改了回去。
这次改名,还让许多原本显示文化渊源的字词从此不再,割断了文脉。
广西玉林,就是好吃狗肉的那个地方,原来叫“鬰林”,改为简体字就成了“郁林”,大概嫌郁不好看,便干脆更名为“玉林”。这么一改,与原来的意思牛头不对马嘴。
1964年,文革序曲奏响。在批判文艺界“封资修”的同时,大约用了一年的多的时间,北京全面清理3590条街巷,凡是带有所谓封建迷信色彩的都改了,改了百分之四十,叫做清除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
我读中学时的学校在育群胡同,过去叫马大人胡同,就是那个年代被改的。育群是那个时代很时髦的字眼,将这条胡同改叫育群,不知是要把未成年人培育成群众呢?还是想加强教育胡同里的男女群众!
那时还算克制的,基本没用空洞的政治口号和术语。即使这样的更改,1966年还遭到严厉批判,认为是“换汤不换药”。
1966年开始的北京改名,那可是非常彻底,达到了极致,口号是“路名大革命,全城一片红”!因为过去的地名都难免“封资修”之嫌。北京的412条街道胡同都改了名,张自忠路被改成“工农兵东大街”,赵登禹路改成“中华路”,佟麟阁路改成“四新路”,苏联使馆前面的杨威路改为反修路,东交民巷也改叫反帝路。
当时的改地名波及全国,近乎疯狂,尤其是上海、南京、武汉、广州、厦门、天津、青岛、大连、哈尔滨、长春,这些与民国、租界、侵略、伪,关系特别深厚的地方,其地名牵连自然也最多。
在改名狂潮里,大量重名同音的地段冒了出来,因为特革命特进步的词汇就那么一些,临时又创新不出来。最头痛的是,如此大面积的改变,让地图、公章、招牌、路标、图书等等来不及跟进,于是,邮递、地图、户籍、社会管理从此混乱不堪,所以到了文革后期和文革之后,多数地名又被恢复了。生活毕竟不能被情绪冲动所替代。
与改地名的同时,就是改店铺名。
大街小巷的商店、理发店、影院、戏园子、饭铺,都改称工农兵、人民、红卫、卫红、向东、向阳、胜利、战斗、前进、为民、卫东、利民、长征、东方红、长虹、东风、八一。只是洗澡堂子叫卫红、战斗、胜利,听了有点别扭,还会生发歧义,令人想歪了,所以叫大众、人民或是工农兵的最多。最省事的就是干脆用个地名替代,例如北京全聚德烤鸭店改称北京烤鸭店;莫斯科餐厅改成了北京展览馆餐厅。
改名最狠的就数老字号了,那些名称看起来个个都像“封建残余”。而上海、广州、天津、哈尔滨的老字号,除了封建,还和洋沾边,更是非改不可!改名时还要把已成古董的匾额摔下来,又砸又踩又烧又喊口号,以示对旧文化的怒火与决绝。
我家住在北京张自忠路,先改为张思德路,再改为工农兵东大街,又改为东四十条,最后再改成地安门东大街。附近被来回改名的,我记得的还有:王府井大街的东安市场,改为东风市场,因为当时东风压倒西风正盛行;十条路口的一个饭馆,改为八一食堂,后来又叫江苏餐厅;回民小吃店改叫工农兵小吃店,再改为九条小吃店;蟾宫电影院改称长虹电影院,蟾宫这个名称,我还是在革命群众大字报里才知道,迷信色彩浓重。
1966年起被改来改去的这些名字,最终在改革开放后又被一股脑儿地改了回去,大多恢复原貌,但蟾宫电影院好像没改,是不是感觉还是太老旧了?改回去的老字号在市场经济来临后都被称为品牌,自诩百年老店,似乎特别自豪,与过去那种以旧为恶相比,有天壤之别。其实,私营与国营,本质完全不同,传人与书记,也不在一个层面上。
1980年代末,又兴起一股改名浪潮,一直延续,这次不是为了政治,而是冲着经济。可是,每一次都引发争议,有的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再改了回去。
作家李辉,我的好友,曾多次参与地名更改讨论,多少年下来,算得上地名专家了。
为了荆州改名为荆沙,他在新民晚报副刊写有《可惜从此失荆州》,恢复荆州原地名后,又在人民日报副刊刊登《欣闻荆州又复来》。徽州改为黄山,他写了《可惜从此无徽州》,认为把徽州改叫黄山市很不靠谱,因为徽州历史悠久,像徽文化、徽墨、徽商,都是无可替代的,而且安徽离开徽州,也就不称其为安徽了。再说,徽州改为黄山市,乘飞机落地,实际上离黄山的山还远着呢。襄阳早就被改为襄樊了,为了能恢复原名,李辉兄也来了一篇《襄樊何不称襄阳》,最终,襄樊被恢复为襄阳。
改名称就是改历史。无论地名还是店铺名,每个名称都蕴含着一段记忆,是我们社会历史不可切割的一部分,即使是工农兵、红卫、战斗、反修,也无不表现出一个时代的思维方式、一种生活的时代特色。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每条大街、每个巷子、每家店铺前镌刻出一块说明,图文并茂,讲述此名称变化的跌宕经历,借此增添地段文化的历史厚重感。
崇洋媚外,界定在哪里?
据称,最近这次整饬地名,针对的是“大、洋、怪、重”!要改的是崇洋媚外、封建迷信、怪异难懂。
地产楼盘的“大、洋、怪、重”,过去仅我就在多家报刊发表过不少嘲讽文字,风凉话说了很多,因为这些遍布全国的名字确实令人啼笑皆非。不知道有没有人做过详细统计,反正据我的观察,全世界的名字估计都被房地产商们复制过来了。当然,其中有很多,不过就是凑一堆莫名其妙的音译,堆砌几个宗教用词,扒拉点尊、皇、贵、尚罢了。
只是,这种现象,写写小品无妨,挖苦那么几句不外就是让众人添点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假如真的要成为行政措施加以整饬,定性就必须严谨,语词更要规范,还要可操作,不然,什么都是含混不清,两说皆可,如何整饬?
另外,整饬的时间也要明晰,是多少年以内,还是新中国以来,或是清帝逊位之后,或者自1840年起,或是自有人类以来,如果泛泛一说,上下无限,那就不堪其苦了,如此庞大繁复,最终只能闹剧加喜剧了。
先说崇洋媚外,什么是崇?如何才叫媚?有没有严格的界定?洋为中用,又算什么?东洋是不是洋?从日本传来的那么多名词是不是也属于洋?苏俄的是什么? 斯大林大街、果戈里大街,怎么算?
说到崇洋媚外,我又想起了在国外看到的中国城、唐人街,遍布世界,都几十年、上百年了。人家那叫什么?崇华媚外?我们这里虽说千奇百怪的洋名字层出不穷,但还是没有日本城、美国区?真要有了,下场可想而知?这就好像世界各地都有华人举着旗子、唱着红歌、跳广场舞,不是声援中国、庆贺中国国庆,就是欢庆春节,连外国元首都会致贺,可是,反过来你试试。
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洋,本身在我国就是个厚重的历史,想改都难!
洋气至今还是中国人的褒义词,是大众对美的评判,即使改革开放前都照叫不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洋楼、洋房也是深入人心的居住形容,还是好的形容。进口,多少年来都是优质的代名词,甚至在文革中也没有消失,在医院看病,最温馨的关爱就是:用进口的!平时说话,进口货,谁不是以夸赞的口吻说了出来?
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经过漫长的积淀,洋,有的已经转为文化,化作风情,成为历史成功的品牌。
圣约翰、燕京、金陵,这些洋教办的学校,早被“扫进历史垃圾堆”了,但凡是这类大学出来的,谁不自豪?尽管学校不再,可名称还是被多少人津津乐道,包括那些在此毕业的政治要人,不信你就上网查查。只要提起这些学校,人们想到的首先是优质教育、杰出人才,起码那一口流利的外语,就为中国现代社会派上了大用场,特别是新中国。
协和,改来改去,最后还是恢复了协和这个名称,至今都是中国最好的医院。医疗品牌,你不认都不行,还是命要紧!
长沙有个湘雅,“北有协和,南有湘雅”,多少年过去,仍旧是人们的最好记忆,你能改掉?
天津,意式风情街,当地人叫意大利街,历史记忆就是意租界。不管历史怎么变,最后还是天津不能不去的一条街。
顺便再说说香港。有人只盯住那里的维多利亚湾、轩尼诗道,认为回归后早该改名了。可是,这些名称承载的却是历史,而且是百年史,难道想把这么长的历史都抹去不成?再说,维多利亚港、轩尼诗道闻名世界,是游客聚集之地,假如改成回归港、人民大道,各国的游客怎么找?还有多少人会去?
只盯住维多利亚、轩尼诗的人,其实并没有深入看到香港的另一面,因为香港还有油麻地、旺角。
早在九七回归前,我去香港,走了很多地方,印象最深,也是最感慨的,不是外来文化的千姿百态,而是中国传统文化在民间、在基层的深厚悠久。
你去看看老百姓居住的地方,你去看看遍布各个角落的店铺,名称是什么?哪个不在祈福求旺保身!那些屋苑名,最多的是什么?寓意的无不是中国式的吉祥如意!还有港人的姓名,够传统得吧!这才是香港人民的生活。回过头来再瞧瞧,我们身边的洋名、怪名、不知所以然的名称,再加极致年代的瞎改名,香港又有多少?究竟谁延续了基本的传统文化!
传统节日,在我们这里还只是吃的年代,连放假都不存在的时候,香港人已经有了假期。一年中秋节,我恰好住在维多利亚港的一家酒店,入夜,看见不计其数的男女老幼,阖家守候在月光下。团圆,中秋节的这一主题,被港人完整地传承下来。
再说封建,这个词用于中国的历史,至今在史学界还有很大的争议,什么叫中国的封建?说得清吗?
把封建、迷信和整饬地名挂钩,我看最不靠谱。从王府井开始,北京那些王、公、公主、寺、庙、宫、监、东西厂,怎么办?王府饭店,改成什么?历史是改不掉的!商业品牌,更不能乱改!改了就毁了!
最后说怪异难懂,这句实际更经不起推敲。你觉得怪,别人可能觉得极其正常;你以为难懂,人家说不定还喜闻乐见呢。30多年前,低腰裤就是奇装异服,前些日子我家装修,前前后后来了十几拨工人,多数还是农民工,好嘛,只要蹲下去,老中青,半个臀部无不露在外面。
我生活的青少年时代,就是个不讲规范的年代,艺术语汇、民间俚语、街头吵架常用词,什么乱搞、破鞋、走狗、小爬虫、两面派、变色龙、狗腿子、牛鬼蛇神,都能正经八本地用在文件报刊上,结果呢,一锅粥。
五花八门的名称,怎么来的?
如今各地沸沸扬扬的整饬地名,针对的多是市场经济后房地产商为自己的楼盘好卖而起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名字,主要是近20多年的产物。但仅就这些,我看改起来也不易。其实最该问的一句是:早干嘛去了?
计划经济,是单位盖房、单位分房,那叫职工宿舍,排队排上几年、十几年,能分上一两间,是时来运转,谁还管叫个啥。苇子坑宿舍、西洼地宿舍、八宝山宿舍、豫王坟宿舍,还抢着要呢。如果大一点的单位,宿舍起个名字,都是幸福、胜利、团结,住进去那是单位关怀,确实是幸福加胜利。
而市场经济,房子是要放在市场里卖的,楼盘名称因此就成了推销的关键,有了撩人的名称,就有了好招牌,可以说,先成功了一半。但名字为什么却个个起得这般不伦不类?
我想,首先是文化修养浅薄。
房地产是进入市场经济后最兴旺的产业,多如牛毛,那么多新楼盘,哪来那么多精彩的名称?而从事房地产业的人,包括那些营销、策划、看风水的,有多少是名称文化的行家?又有多少文化根基?腹笥不足,当然就只能四处复制、抄袭,再加胡编乱造了。
再就是投大众所好。
大众,或者说社会,绝大多数人的内心深处,审视标准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洋,而崇尚的则是权要显贵。
洋的真实内涵究竟是什么,谁知道?最简单的无非就是洋名,或是取几个洋字母的音译,大家特别熟悉的那些人名、地名,当然是首选。而这个洋,肯定是欧美,你起个卢旺达花园、刚果小镇,有人去吗?
显贵,住的自然是府邸苑馆,你叫宿舍、大院,能卖出好价钱?
别看过去几十年对封资修曾经来了个大扫荡,外表看好像很彻底,事实上,多数人是跟风,是迎合,过后无不翻转回去,而且还变本加厉。因为人没变,心理没变。
从市场经济后的社会心理,就可以看出什么叫根深蒂固,什么叫激烈反弹。
改革开放前,天天批判“帝王将相”,故宫、十三陵、颐和园都成了剥削压迫的好教材,不想,市场经济一来,工农兵、大众、人民、向阳、红卫这些红极一时的名称,瞬时间被抛弃得干干净净,而龙、皇、王、帝、贵、名士,一直到豪、尊、冠、金、银、府、邸、庄园、公馆、华庭、世家、花园,遍布城乡。
从前有那么几个洋名,就被批得体无完肤,说是半殖民地的产物,而现在,却可以覆盖到全国各个角落,直至小镇小村,随处可见林肯、伊丽莎白、圣•佛朗西斯科,人人都住在北欧小镇、加州水郡、曼哈顿广场、罗马花园、瓦尔登湖、温哥华森林。
过去有点情调就被批得灰头土脸,说是资产阶级,如今,月色、星光、艺境、碧桂,已经很低调了,翡翠、钻石、银河、天城,也只算个中等。
别说房地产,你看文艺作品,比房子更甚。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占据舞台银幕曾经是发动政治运动的重要原因,大约有十几年,这种题材是绝对不能露面的,否则就要万炮齐轰。可九十年代起,舞台、银幕、荧屏、出版,收视率、票房、发行量名列前茅的就是宫廷戏,从大秦、大汉、大唐直至大宋、大明、大清,历代帝王将相统统演了个遍,还非要加个大字不可,宫闱争斗更是男女老少的最爱。还有那些不叫帝王将相、胜似帝王将相的作品,也不过就是换了个称呼、改了个颜色罢了。
既然大众都好这口儿,房地产当然就要投其所好,总不能拧着来吧。
丹麦小镇、林肯广场,肯定有人紧着赶来,可幸福三村、农民新区、人民楼,就难说了。
王府花园、贵都一号,会吸引无数眼球,如果还是工人新村、向阳大院、红卫小区,大概连经济适用房、回迁楼的住户都不乐意。我家附近的回迁楼,住的都是当地农民,还叫御园呢。人家很喜欢这个御,觉得不丢脸,偏偏不喜欢叫农和民。
人人喜欢庄园、山庄,个个想升入郡、墅、馆、宅,谁也不想再回村、乡、屯、寨。即便叫小镇,也是丹麦小镇,如果叫马家洼,非把人吓跑了不可。没法子,社会的心理。
最后想说的是,这次讨论整饬地名,有一个事实似乎被遗忘了:很多房地产的名称与当地的地名,事实上是两个。
起码在北京的许多地方,商业楼盘是一个名称,也就是饱受诟病的那种,而邮递、快递、外卖、填表和户口、身份证、房产证上,地址往往还有另一个。房产商的名称,准确地讲,叫民间称呼、商业称呼,并非官方称呼。如果整饬地名,在北京这些地方就没办法,不知从何改起?要改,总不能命令人们从大脑里、口语中清除吧!
但是,人们日常话语里,永远只会叫民间称呼,只记得商业称呼,官方地名多数人甚至不清楚,也不想开口。原因在哪里?
新定的官方地名往往是些懒人的产物,我家附近的路段,一看路标才明白,都是些不必费神、无需文化,随口就能起的名字,什么繁荣、团结、昌盛、勤俭。而老地名呢,不是过于乡土,就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痕迹太重,不入业主法眼的估计比较多。人家好不容易买了套庄园、公馆、花园,自认为居住水准高升了,沾了洋气、富贵气了,可最后跟来串门的同事朋友却说是西下洼子、水泥厂、大坟地、人民路几号,心里是何滋味?
改名称,就是改历史,这话一点不假。即便是市场经济后冒出来的五花八门的地名,也都有一段历史,而且已经深入人心,挂在嘴边了,不是发发文件、拿笔一挥就能改得掉的。改到后来,恐怕依旧是该改的没动,不该动的乱改,最终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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